安定剂停工厂

做不成文学家了

【洋灵】钢琴课

1. 下午四点钟
下午三点五十七分的时候通过窄窗的光是柠檬色的。
灵超的舌头抵着带着柠檬酸味的水果硬糖在口腔里滚来滚去,坐在书房巨大厚重的钢琴前看着墙上的挂钟发呆,指针走动的声音听起来和他面前钢琴弹奏的声音一样老旧,他听了一会,有些焦躁地又站了起来。他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露着脚趾头的拖鞋,头发乱糟糟,看上去依然与这昂贵却沉闷的空间格格不入。
他以前从来不会主动进来,除非是妈妈的命令。只是最近的每个周末下午,他都会在钢琴课开始前一个小时早早地进来打扫。
书房里有保险箱、钢琴和爸爸,除了他、妈妈和老师,没有人进来过。
他也想过空旷的书房里会不会钻出别的鬼怪。小时候他犯了错,妈妈把他锁进书房里,四周深色的墙关着他,就像四条黑色的框关住书架上爸爸的照片。七岁的灵超无聊地在钢琴凳上坐了一天,晃荡的脚还着不到地面,十分希望有人陪他讲话,不是人也可以。
——可是现在他十七岁了,不再相信这里有除了他以外的存在,也不会有哆啦A梦替他写作业背单词准备艺考。
挂钟显示三点五十九分。他突然像小动物似的警觉地转头向门,在听到门铃的时候一口咬碎了柠檬硬糖。人工添加剂的甜味顿时在嘴里化开了,几乎让人不yy舍得咽下去。
嗒嗒嗒,那是妈妈穿着拖鞋走下楼梯的声音。随后是咔的一声,豪宅的门缓缓打开。妈妈和老师在门口寒暄了一阵,他听不清模糊的人声。
四点十二分。李洋敲书房的门,他紧急在门背后用手梳整齐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给他开门。高瘦的男人走进来,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乱了。
沉重的门在他们的身后砰地自动关上,在他三层楼的城堡里落下回音。
李老师比他大了七岁,今年读研一,是妈妈给他从音乐学院找的兼职家教老师。今天老师戴了细边的眼镜,高领毛衣让他的脸显得更加瘦削。他闻到男人身上熟悉的、糅杂的香味,来自袖口、衣领、喉结、颈侧,忍不住不停地偷看他。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他在每晚的日记里一笔一划地写,灵超,你害不害臊,要不要脸。
可是他无法控制地在这一天从三点钟开始就感到幸福。
老师用修长的手指触摸十二月潮湿的琴键,触摸灵超瘦得像野猫似的的后背,上一秒严厉地让他坐姿挺直,下一秒又像个幼稚小孩一样,笑着和他抢糖吃。灵超喜欢他又怕他,钢琴进步飞快。他像被驯养了,卖力地表现,等着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来奖励他。
李洋站在他的身后,他练完钢琴转过身去,拉拉他的袖子,说:“我还要一颗。”
“没有了。”
“肯定还有,快交出来。”
“真没有了。”李洋摊手给他看,掌心是空的。
“我不信,”他们像小朋友拌嘴,他伸手去掏李洋的裤子口袋,也是空的,“真没有啦。”
他站起来想去摸对方挂在架上的外套口袋,跨出去两步,想了想又转回来,抓住老师的手,可怜巴巴地抬眼看他。
李洋想了想,抬手放在他的后脖子上,小心翼翼地低头亲他。
他终于尝到了藏在老师嘴里化了一半的硬糖、温暖的、湿润的甜味。老师身上既有妈妈的味道,也有爸爸的味道。
午后金色的灰尘蒙住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
2.下午六点钟
别墅餐厅也在一楼,背后是落地窗,灵超有的时候会坐在这里,看天光一点一点暗下来,影子在地板上流淌。
然后灯光照亮了整间房屋,所有细小的黑暗都看不见了。
妈妈坐在李洋对面,李洋坐在他左边。
妈妈说,这汤是不是太咸,我盐放多了,不然倒掉好了。
她放下碗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洋,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像是灵超每次问“我这里是不是弹错了”的样子。他们两个长得很像。
灵超咬着筷子听两个大人间无聊的调情,看着空碗,觉得自己还没吃饱,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17岁,是不管怎么吃都会饿的年龄。
他两个小时不吃东西就会变得绝望,兜里始终揣着糖,个子抽高许多,却怎么也长不胖。
他犹豫了一会,只好去盛确实难咽的汤,过程中不小心碰落了筷子。他立即弯腰去捡,另外两个人的话头终于被打断了。
短暂的沉默中李洋挾了一筷子唯一调味正常的鱼肉。灵超顺着他的动作去看,和死鱼空白的眼珠对视。它曾经离开水暴露在空气里,试图困难地呼吸,直到氧气被逐渐地从肺里抽走。
他饿得像一条濒死的鱼。
妈妈说,孩子贪玩,这学期辛苦李老师了。孩子两个字咬得比贪玩更重。被谈论的人注意力集中在食欲上,忍住不去听他们在讲什么。
于是老师动作平稳地用筷子把鱼刺一根根挑干净了放到他碗里,嘱咐他不要挑食,像照顾一个七岁孩子。
他想起下午来自李洋的亲吻。他分不清此时彼刻的窒息有什么区别,都像是老师故意在他神经上施加的轻微的痛苦。
这是李洋第一次留下来吃晚饭,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妈妈做饭。可是考试就在眼前了,马上便要迎来最后一节课。他时时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很少,才总是匆忙又窘迫。
他什么时候才能也变成大人呢。
他再也闻不到妈妈的香水味道了,只剩下鱼腥味。他吃下去的死鱼在胃里复活。
我只是饿。他又一遍对自己说。
3. 下午四点钟
李洋今天也迟了一会开始上课。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离考试只有一个星期了,天越来越冷,圣诞前夕的最后一节课,雪不停地下。站在钢琴边上等待他的人手垂下来,用食指一下一下敲着琴键,是最简单的欢乐颂。他走到他身后,没有立即出声打断他。
他想,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那之后的第二天他们曾一起弹奏这首曲目,配合默契得令人惊讶,没有一处节奏出错。身边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牛仔裤传来,少年的脚亲昵地和踩着踏板的他叠在一起,像小猫勾着他的尾巴——
在激昂的、有力的乐曲中,人类穿过黑暗到达光明,战胜痛苦取得欢乐。
而他高悬于头顶的剑也终于掉下来,像一双筷子掉到地上。
——当他突然意识到孩子的亲昵和那天女人在餐桌下轻轻触碰他的脚踝一模一样。他学得太快了。
他便知道,完了,他什么都知道。骗小孩要遭报应。
李洋站着听了一会,在最后一节钢琴课上,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一个一个键按过去。
欢乐女神,灿烂光芒。
他看见干净的漆黑映出他们的肖像,想起他的第一节课有多紧张。他想,他以前从来没有摸过上六位数的钢琴。
它的棱角又硬又冷,而男孩的身体烫得像毛茸茸的小动物。他趴在琴上,被硌得疼了,小声地发出不满。
手指扣在一起,按出一串不连贯的、沉重的音符。
今天妈妈不在。
灵超裸露的皮肤很白,像琴键或雪地,却是柔软的。他没感觉到冷。第一次太爽了,他想尖叫,被老师捂住嘴巴。
直到下课他都压低了声音,偶尔静得能听见挂钟的走动。李洋希望他就这样变成一只安静的小猫,他会把它藏在外套里一起带走,好好照顾它一辈子。它陪伴他到他老去。
他曾经梦到他抱着他世故又幼稚的小朋友睡着了,像胎儿在子宫里蜷缩。他在沉睡的时候又睡着了一次,却没能多清醒一次。
他的时间最终到了,女主人已经到家。他匆忙抚平衣服的褶皱开门。灵超在他身后说自己要上楼写作业便耳尖通红地飞快跑开了,他独自被叫住。
接近他的异性太多了,她们都想和他做爱,因为腹肌、长相、甚至尺寸。他的身体在她们的谈话中像可以拆卸的零部件。但是,她尤其漂亮。她还说,灵超和自己很像。
我想送他出国念书。她说。她还能给他很多钱。
——太多钱了,他还像是在做梦。他原来只是想教钢琴给自己妈妈换一部手机,如果赢了这把,他能给她换一套房了。
李洋有的本身就不多,而他依旧在不断失去。他站在离开的门口处,唯一赢过的爱情也即将抓不住了。他记得别人告诉他赌徒最后都会一无所有。
他回到客厅里坐下来,摊开自己一定会输的牌。
4.下午六点钟
灵超回房待了一会,等到别墅大门开合的声响,又出来在楼梯拐角处悄悄往下张望。年轻的妈妈送走老师,沉默地站在她死去老公的书房门口,看了很久。
他想,她一定能知道发生过什么。虽然房间还像没使用过一样干净,但是他们留下琴上的手印、地毯的纹路、椅凳的位置挪动了一公分。耻辱的证据无处不在的。
然而他不是胜利者。爱怎么自私又残忍,使每个人都一败涂地。他想到妈妈也爱他,便浑身发冷。
他后来才知道那天她决定了给李洋很多钱,嘱咐他陪灵超去国外。年初,班主任带他到各地参加艺考,回来后妈妈就帮他和李洋匆忙地联系国外的语言学校。她说李洋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他会再提醒他检查一遍行李,给他在自己的口袋里藏上一把糖,小心翼翼地包住第一次乘飞机的他的手。
他的童年没有得到过父爱,而老师有时候对他来说就像家长一样。
最后的北京时间下午六点钟。直到登机前最后一刻他仍然不安地想起妈妈。不管走了多远的路,他好像总要回到深色的家中去,醒来后还被困在原地。
他的脑袋枕在对方的肩上。舷窗外日落时即将湮灭的光线在眼皮上跳动,就像别墅落地窗外的景色。
在引擎不安的轰鸣声中,李洋一直握着他的手,他意识到对方有话要说,轻轻睁开了准备入睡的眼睛。
身边的人准备了一会,亲口告诉他,1月7日,他没回家,在主卧睡了。就这么简单。
于是他便知道,啊,原来是这样。
灵超感觉他想要长大,可是有种力量一次次把他往回推,回到七岁禁锢他的书房。没有害怕也不是愤怒,而是充满了耻辱感:他什么都做不了。
1月7日是他在外省考试的那天。然后女人按照约定,送他们两个都出国,多给李洋一倍的零花钱。
“你和妈妈,也做了一样的事吗?”他垂着眼睫毛问。
李洋更紧张地扣住了他的手。神情被暗下的天光模糊。
“骗小孩要遭报应。”
“所以我再也不骗你了。”
“那你喜欢我吗?”
“我爱你。”
他咬着牙浑身发抖,可是他不想再哭了。他回握住对方的手,一字一句说完他的台词:“我也还爱你,但是这件事要一辈子梗在你心里,梗在我心里。像一根鱼骨头。你痛死了,我也痛死了。你还要看着我痛,受双倍的痛。”他说,“这是你活该的。”
赞美日出壮丽的人一定没见过伟大的黄昏,像黑色的幕布从边缘起一点点蒙住视线,你什么都看不见了。
起飞前的巨响几乎要盖住所有声音,李洋轻微地挪了一下,让对方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肩头。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像灵超一样体会到被令人作呕的腥味逐渐淹没的窒息。最后他点头小声说:“嗯,一辈子。”
飞机开始升高了,灵超闭上了眼睛。他们将在黑暗中飞行,去往更深的黑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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