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剂停工厂

做不成文学家了

汉江杀戮


“你要去看看他吗?”
这个夏天的末尾上他好像从不同的人那里听过三遍同样的问题。
“看了他,然后呢?我看见他要说什么?”
他说了三遍同样的回答。
我以为我和他已经没话好说了。后半句他没说出来,对方也知道他的意思,便不再提了。
然而现在他却又坐在汉江边上狭小的面馆里啃自己没味道的指甲。口罩拉下来挂在下巴上,黑色的帽檐压得低低的,两只脚蹬在椅子下生锈的铁杠上,膝盖屈起来缩成一团。
事不过三。他这么告诉自己。这天谁都不知道他还是偷偷跑出来见了那个男人。
他没有拿出手机,听见开门的声音便抬起头来看一眼。这里是这一带练习生最爱来的地方,时不时有小崽子惊愕地与他对上视线,然后慌张地朝他鞠躬。
他看上去大抵不怎么好,躲在离空调送风口最远的角落里。漂了太多次的头发像枯草一样藏在帽子下面,眼睛下是熬夜工作的阴影,整个人像是一台偶尔受咖啡因驱动的机器,浑身都散发着粗糙的苦味。
他戴着耳机一直等,没有人敢上来与这个可怕的前辈搭话。
直到终于有一个人直视着他的眼睛,没低头也没弯腰,裹挟着门外尖锐的暑气朝他走来。
对方剃成寸头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像以前一样抹上发蜡整齐地梳到脑后,露出耳后新添的纹身。在场异性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停留过一瞬。
“不坐靠窗的位置吗?”男人大大方方地拉开墙角的椅子,坐了下来才问他。
他把实际播放不出一点声音的耳机摘下来,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勒紧。
“有人了。”
他们惯常坐的那张桌子明明是空的。六年了仿佛连座椅的方向都没变过。
男人从容地靠在椅背上,交叠双腿,没有回头确认一眼。
门口的收银员见多了未红的、当红的、红过的艺人,看见男人却仿佛愣了一下,悄悄地举起手机想要拍照,被对方随意地瞥了一眼,瞬间吓得把手机收起来了
一双见过地狱的眼睛,不做表情注视着你的时候,便像是脾气极其不好的样子。
“炸酱面?”他的帽檐垂着,不想直视对方。
他是与活泼二字完全相反的性格,仿佛连讲话的时候都懒得张嘴,故而声音总像是闷在嘴里的嘟囔,宛如浸满了隔夜的酒精。
男人立即收回视线,点了一下头。
“我请你吧。”    不等回应就作势起身走向收银台了。站起来前整理了一下卷起的裤腿。面馆里唯独他大热天仍穿着长裤,只露出一截白得可怕的脚腕。
身后的目光随着他,像被长着利齿的兽类审视。
他记得前年冬天的时候男人在前胸上画了纹身,凶恶的狼面镶嵌在花纹里,从肩膀一直绵延到腰侧,确实与他非常相衬。
对方发到SNS上炫耀,他依旧没给他点赞。同一天晚上男人喝醉酒了打电话给他,唱了一晚的《三只小熊》。
他分不清楚男人是真疯还是假疯,是渐渐地变疯,还是一直就这么疯。
他转身,看见他的狼先生把还剩一半的烟头捻灭在桌子上,表情认真地画出一个炭黑的笑脸。他坐到他对面,也没有抬头,而是仔细地用手指再将那发烫的痕迹抹去,最后只剩下灰扑扑怪异扭曲的一团。
你好像又变白了。狼先生盯着桌子对他说。
你也是。他脸上平静地回应,心跳好像在变慢。
真奇怪,他们以前分明很亲密不是吗?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只是越来越怕他。
“是变白了,我在监狱里关了一年呢。”男人的语气像是提起自己去哪里旅游了一样轻松,“倒是你。”
他顿了一下。
“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白了呢?”
——明明刚到首尔的时候他又矮又黑,厚刘海遮住额头,穿一件polo衫,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穷小子。
男人抬起头,直视他,声音很轻,他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名字。
“最近喜欢穿一身黑了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对方轻易地吐出刻薄的话语,他没有反抗地吞下所有的刺。
……感到痛苦就对了,这是他应得的。
他紧抿着唇回避对方仿佛要把他看透一般的视线,去抓桌上的玻璃水杯,猛地被对方用力地钳住了手腕,在细瓷般白腻的肌肤上留下醒目的脏痕。
“先生您点的炸酱面两碗。”服务生大声地说。
男人的手很快松开了。
对方笑起来,五官显得柔和了不少,将摆上桌的碗推到他面前。
近乎乌黑的酱料盖在面上,泛着令人作呕的油腻光泽。他出道后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浓油赤酱的食物,胃里涌起一阵恶心。
他还记得那粗暴的、咸涩的碱味。
——那一年他为了到公司练习辞了送外卖的工作,不受日晒后终于逐渐地白了回去;天□舰不明原因地沉在了海上,人们只担心自己和战争;物价一如既往地高,连白菜的价格都在疯涨;为了这碗炸酱面里的肉腥味,他沿着汉江走了三公里回家。
天气热得要命,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polo衫,劣质的布料像黏在了皮肤上。
即使现在想起来,那碗值一张公交车票钱的面,依然难吃得像屎一样。


他出卖了他。
您知道他在哪里吗?穿着制服的人第五遍耐心地询问他。
他怎么不知道呢。那个人的私密sns账户至今还对他开放着,即使他已经离开很久了。他像是用自己每一天的日常折磨着他。
秘密堵在他的喉咙口,吐出它就是解脱。
他下意识地去咬拇指上的死皮。
他会进监狱吗?他在穿着制服的人离开前问道。
这群人不是第一次在酒吧里吸毒……说不好。
那天凌晨下着小雨,他从咖啡厅里出来的时候空气中都是春天将临令人发痒的青草味道,钻进他湿润沉重的肺里。
犹大把那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
而他呼吸着潮湿的雨气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像是个提心吊胆的杀人犯,佝偻着脊背,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好像有粉丝跟在他身后。他没有撑伞,显眼的灰白头发暴露在雨中,他路过垃圾桶,把兜里早就没有用的打火机扔了进去。这时他已经当了三年规矩的偶像,那么多人爱他。
第四年,他们又坐在这里吃两碗一模一样的炸酱面,他的手下意识摸着口袋,什么都没有。
一直紧闭的门把烟味和冷气都关在拥挤的店面里,混合成不怎么令人舒适的气味,这会让他持续地想起过去狭小的工作室,所有人围坐在唯一一台电脑前看电影。空调开得足了,他实在怕冷,借了旁边人的外套盖在身上,整个人缩进黑色的皮夹克里。于他而言这就是夏天的味道,人造皮革和冰冷的尼古丁味。
他们看他看过七遍的《八英里》,在下一个场景B.Rabbit在安静的车间里再一次干了那个女孩,露骨的交□画面播放,□爱,暴力,脏话,匪帮,符合对HipHop的一切幼稚幻想,而他恹恹欲睡地托着脑袋。
再过五分钟,身边同样没在看的男人会起身走出去抽烟,他跟出去,把外套还给他,听他终于坦白告诉他不能接受公司规则,他要离开了。
他不太愿意相信人,因为知道自己太容易被骗,而在那个夏天他曾真心地以为他们会一起出道。
他果然又被骗了。
男人问他要不要来根烟,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男人的耳朵后面夹着烟,神情冷淡地说自己来自光州。他第一反应是想,光州事件的那个光州啊。
——于是他掏出兜里的塑料打火机,这就是他最后一次抽烟的场景。

说实话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那个人死亡的场景。他总是这样,去死,请滚吧,我已经全都忘了,不能表露出一点示弱挽留的样子。有人不小心问起他关于另一个人的事,他冷笑着回答:“现在?大概已经死了吧。”
但是人怎么能够轻易地去杀死另一个人呢,那也只是幻想。首尔没有枪支,没有武器,没有恶徒,只有警察和政府,重复日常的群众,死亡被安全地关进电视屏幕里。
那个谁,就那个谁,在夜店里抽大麻被抓了的。
丑闻缠身。
现在还有脸出来活动吗。
而对方自在地抽出两张很薄的纸巾,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不急不缓地擦拭嘴角,像什么都没有听到,接着同他讲他的复仇计划。
“我还会做音乐的。出来三个月了,我有在联系制作人。”对方说道,“你也是,刚出了新歌吧?”
“是的。这次,稍微尝试了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感觉。都是我一个人在完成……”
这些话在镜头前背过太多次,以至于说出了惯性张口就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连普通地进行对话都显得艰难,设计好的台词至少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窘迫
“我听了你的专辑。”
“感觉怎么样?”他的手指甲边缘流出了血,他自己咬破了自己的皮肉。
“做作。”
“哈。”他扯动了一下嘴角,“这是为了生存啊。大家都一样。”
“歌词是在说我吗?”
“你说哪一句?”
男人笑了,直接忽略了他的反问:“谢谢您的关心,我会diss回去的。等我先杀了那个狗□养的记者。”
他重复:“我先杀了那个狗□养的记者。”
因为一起被警察审问的同行艺人有九个,仅仅没有任何背景的他的名字被报道了出来。你看,多不公平。
他问:“你会不会也出卖我?”
那人的眼睛直盯着他,好像知道一切,让他后颈上的肌肉紧绷。他想着对方的手掌和没看完的《八英里》,陈旧的夏天对方掐掉烟捏了一下他猫似的后颈,转身离开。空调冷气令他发抖。
他不知不觉又屈起了身体,仍然低头看碗,用陈述的语气说:“你疯了。”
对方笑起来,他笑的时候露出上下两排内收的牙齿,原始的、野蛮的、未驯化的牙。
梦中的狼又出现了,从过去而来。他几乎都忘了父亲怎样从小教导他应该像哥哥一样有男子气概;忘了可是他的小拇指总是不自然地弯起,体型比同龄的男孩子小,细瘦的小腿像两根筷子,尤其是全身皮肤白得像纸;忘了他讨厌父亲,讨厌露出身体,讨厌短袖短裤,讨厌夏天,于是也讨厌这个会用异常目光看待自己的世界。
他极痛地咬住他,提醒他首尔还有憎恶和杀戮。
对方疯得冷静而周密,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他知道敌人住在哪里,去哪里上班,开哪辆车,他知道怎样藏住一把水果刀,像他十五岁那年被抢走最后10000元后捅穿了那个学长的腹部。
服务员一言不发地过来把桌上的餐具收走了,根本没注意他碗里的面食还剩一半。
他喝掉玻璃杯里几乎见底的水,手悄悄按住翻涌的胃。他隔着疲惫的中年女人肥胖的身躯,隔着红色的油腻的塑料桌子,隔着他腕上五百万的劳力士手表,对坐在对面的人讲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跟我没有关系。”
“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想见我。同情我吗?”
“不——”他反应极快地否认,但是无法辩解。时间过去一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不要报警。你就乖乖地活着吧。”
他在汉江边的面馆里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看不见的手掐住他的喉咙。


他没有想到过,两个月后,他坐在工作室里,有人告诉他那个人喝多了酒,从六层楼的阳台上醉醺醺地掉了下去。

他死了———所有新闻总结成这三个字,如此轻易和怪异。最后被杀死的只有他自己。
在这两个月内另一个人没有和任何人讲起他们的见面和谈话,甚至没有再提起过这个人。他已经过于习惯现在这个精神正常的世界,在精神正常的世界里他不用吃药就能睡上八个小时,不仅不再厌食胃口还变好了,体重比出道前增长了十二斤。
然而这一天晚上他睡不着坐起来,强烈地想要写下点什么,向全世界宣告点什么。他突然担忧自己已经失去观赏价值。
最终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被隐匿起来的药盒,囫囵地吞下一粒安定,身体和脑袋都变得乏力。愤怒和焦虑便像那个人的尸体一样、像窗玻璃上一个不正常的污点一样快速地被抹去了。
他不想哭,他很累了,这并不是在这漫漫旅途上的疲惫,而是撞到了一种行至终点的丧。 
他想,明天一早还要起床上班,他有海外的行程,他有那么多粉丝要见,他要一个个告诉她们他爱她们——
——他要生存,他要精神正常。
下一刻他闭上眼睛,世界就终止于他薄薄的眼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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