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嘎】都市青年沉沦记
这个故事会有一个老套的开头。郑云龙下楼倒垃圾和喂野猫经过浑身是血极瘦的男人三次都假装没有看到，最后一次没忍住同情心。
阿云嘎以为自己要死了已经开始用蒙语祷告，意识昏迷前对郑云龙说的那句他没听懂的话意思是“祖先保佑”。
醒来后他也没有机会解释。郑云龙跟他讲“你什么都别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就赶他走。
没想到这孙子把小塑料袋藏在他家厕所里都不和他打声招呼。
郑云龙聪明一辈子只做了一件蠢事，就是发现后把它倒马桶里冲掉了
现在他们都得死了。
阿云嘎再来找他。他对着他什么脏话都骂了。结果操他妈他说他妈死了。那操他爸吧他说他爸也死了。
那你还有什么亲戚？
我哥。
操你哥哥。
我哥前年也死了。
我服了有本事你现在就把我也搞死。
小刀顶在他小腹上。
他暴躁大吼：你到底要什么？钱吗？
不是，我只要活下去。
没了！我说没了！给我扔马桶里冲掉啦！
没戏唱了，刀收收好，两个人面对面在地上盘腿坐下。这时候阿云嘎心再狠点就把锅都赖给郑云龙背自己逃回内蒙了，但他大体上还是个好人，所以也做了愚蠢的事。
他一算：替人从内蒙到上海跑一趟，工资三千块；他自己进货直接卖给这个下家，净赚三万块。他俩一合计，这还不算往里掺面粉多挣的钱，显得两个人数学都特别好似的。
于是郑云龙借了他一万五启动资金。内蒙是不能回了，上海也不知道能藏多久。
这个故事里最稀奇的不是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同居了，而是他们竟然都爱唱歌 。
少数民族能歌善舞诚不欺我。专业音乐剧演员听了都想哭。青岛人爱做饭，一边哭一边做饭三个月把他养胖了三十斤，自己瘦了三十斤。
他唱歌的时候多快乐啊，像二十一克纯粹快乐的灵魂。
草原人实在，感动到以身相许，郑云龙吓到隔壁以为他在练声。
他讲你干什么我不喜欢男人的。
那我也不喜欢吖。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就偶尔喜欢一下。
操你（他现在都不说操你妈）。
别上黄网了，电脑都中病毒了。
你真的欠操。
原来阿云嘎不仅偷看他电脑，还说出了他不懂使用电脑的惊天大秘密。
作为一个合格的深柜，他和前女友分手后两年没有性生活，一米八几的帅哥往他身上一跨，跟他讲，叫哥哥，当时就脑供氧不足几把充气了。
郑云龙毫无经验，阿云嘎也不在乎 。
性爱从来不是愉快的。他跟舅舅来到呼市的第一天，老板跟他讲，会打架吗？不会打架就去卖屁股。
他为了证明自己会打架，咬掉那个人一只耳朵。可是城里人骗他，给他打针喂他喝药，被强奸的时候它是狼啊鹰啊马啊畜生啊。反正不是人了。人在哪？人按下他高傲的头颅。
额木格教他：要做善良的人。
郑云龙躺床上听完，沉默一会问，那个额……她？
没事，她是岁数到了自己走进山里死的。
诶，好的——他此刻特别恭顺了，对阿云嘎肃然起敬了。
对方拍拍他，你放心，我没病哒。隔壁嘎查有人卖血，一个村都得了艾滋，我怕了，就跟舅舅逃到——
郑云龙打断他：你行行好，别讲了。
他是凡人啊。他的心脏不是石头做的，他是有血有肉会同情小狗小猫的凡人。
他越和阿云嘎相处就越觉得应该离他远一点。他们的三观和世界观都不同，如果不是因为命运强行绑定，人生不会有交集。能和平相处甚至关系挺……好，是因为两个人情商都高到了不会互相多管闲事的地步。
他不能再多管闲事了。
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他现在特别想抽烟。
他们做爱做得大汗淋漓，直到两个人都摊平了，分不清人和毯子。阿云嘎心情不错，挤在他身边轻轻哼歌：
在那风吹的草原有我心上的人风啊你轻轻吹听他忧伤的歌
郑云龙困了，他要睡觉。后面是什么？他听不到了。
* * * * * *
转折点随之即来。警察比仇人先发现了他，因为他们发现这家男人突然开始买羊肉。
公安部门温馨提醒大家这个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捡到请上交动物园，不要私自喂养。
就这一个高个年轻人天天和阿姨一起挤菜市场，叫人不记住他都难。小摊贩一点头祸从天降。郑云龙在房东把警察请进门的时候一个人锁掉里屋躲在后阳台上假装不在。
他刚捡了只小猫，三个礼拜娇生惯养，这时候在他怀里挣扎。他发了狠，把猫捂死了，警察也走了。
这是他害的第一条小生命。
那个虚弱的、颤抖的毛球。
心脏剧烈鼓动，回过神浑身冷汗。他用塑料袋把猫包好在花坛里埋了，等阿云嘎回来，骗他说猫自己跑了，只讲了警察的事。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下意识选择骗人，他喝醉了，眼角发红，红得像最后一滴82年的葡萄酒。阿云嘎烟酒不沾，沉默地看着他。
得走了，得走了。他强调。
最近阿云嘎攒下一些钱，够他们两个人跑到北方，跟着运油车偷渡到蒙古。不是内蒙，是真的蒙古国，真的草原。
不过还是等这周末过完。他有演出，他妈要来看他。
阿云嘎买好了红裙，为易装做好了准备，晚上在家试了一回。郑云龙觉得管穿着裙子的他叫哥哥有点奇怪，但他还咬着耳朵喊他。于是阿云嘎射在了他的新衣服上，草原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今天给他操哭在这张弹簧床上。
这下全完了。
性爱是愉快的，爱情是舒服的，世界是美好的。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他们不约而同在心里惊恐尖叫：不愉快不舒服不美好。
星期天他妈来看他，问他最近怎么样，郑云龙拼命摇头。
不好不好，准备换工作，上海太冷，要去北漂。
他妈听内蒙人的悲惨身世都哭了，叮嘱他们相互照应好好保重。
黑社会差点没当场表演个男高节目以证真实，他也不是不会。
他真的认真准备了，就是没机会表演。郑云龙他妈前脚刚走后脚仇人就找上门。
他有点庆幸那人送他妈去了不在家。
前老板想教训他，他被匕首擦破了点皮，但是对方被他用凳子腿砸烂了脑壳。
郑云龙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一个重伤的人昏迷躺在地上，一探鼻息，竟然还有气。
他能怎么办，还能报警咋地，就是警察把他家的地址卖给了黑社会。
他系上自己炒菜用的围裙，戴上橡胶手套，报纸铺了满地。一把杀鱼用的剪刀。
第二个。
垃圾袋一套扔到黄浦江里了。
他一直有一个错误的预设，他和阿云嘎是两个世界的人，其实他应该知道阿云嘎不是随便看上谁就给他睡了，他应该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气质使他驯服了野兽，他应该知道鄂尔多斯是个什么地方。
蓝天白云草原一望无际——这些统统都没有。有荒漠、山羊、和煤老板 。
转眼过年了他再见他妈都觉得特别魔幻。你知不知道你儿子在做什么，怎么还跟正常人一样在这吃年夜饭。
阿云嘎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前年他去前女友家做客她的父母也这么同情他。可是郑云龙和前女友不一样，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郑云龙吊儿郎当、满嘴脏话。
除了他会做饭。
这么想心里又平衡了。
趁大家都回老家过年全国一片混乱的时候带着他坐20个小时绿皮火车，骑马掠过覆雪的荒原。
后半首歌郑云龙现在会唱了：月亮啊你照亮他火光啊你温暖他，生生不息的世界永恒的远方，你的轮廓在夕阳中融化，找到了一种幸福足以悲伤。
歌词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他们刚到内蒙没日没夜做爱的场景。
刚下火车的时候郑云龙晃一晃脑袋都能听见哐啷哐啷的响。他一进西北就感觉到了听力障碍，出门基本都和阿云嘎一起。
当地人听得懂汉语，然后用蒙语回答他。阿云嘎的兄弟们在家进进出出，讲什么他也听不懂。
他只知道一件事：不要和蒙古族起冲突。
但他没告诉他上街还会被自己人逮。
当地警察不敢轻易抓少数民族，那一天看见郑云龙却二话不说就带走了。
没有证据、没有道理、不讲为什么。
他已经懒得想阿云嘎到底惹了什么人。
他们的签证恰恰到手，在这个关头上。
当地鄂托克两旗共9人、杭锦旗4人、巴彦淖尔和呼和浩特蒙古族共8人，阿云嘎带着二十来个少数民族兄弟 往小派出所门口一坐。
二月十五日当天下午三点、郑云龙被抓后第五天，市民族事务委来人，终于被放出来。
两眼下有明显黑眼圈，长头发乱糟糟，右眼框上青了一块，和人打了不少架，整体精神状况尚可。
极瘦极高的男人走出来，阿云嘎揽着他肩膀，对兄弟们说：他！义气！救过我的命！然后又用汉语重复一遍。
这些日子里他的汉语退步了。
郑云龙想，它属于这里。
他讲蒙语的时候脸上露出天真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都该让他活下去，而不是扼住它的喉咙收紧。
* * * * * *
他们连夜启程向北。
小轿车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陷在沙坑里，远光手电筒照到屹立的界碑。
草原冷得像一把刀。边防还没反应过来。
尾随而至的武警开了第一枪。
所有情节都一环扣着一环，像多米诺倾塌来不及预备。
郑云龙的腰在看守所被打伤，跑不了太快，他听见示警的枪声回头，像受惊的羊。
阿云嘎用蒙语大声咒骂。他想不起汉话了。他在塞外退化。
他要变成兽，用四肢奔跑。
手电筒向后掷出去，所有人的视力一下削弱大半。郑云龙被拽着向前。
离边境还有十米。
第二枪没有击中阿云嘎，却让他们两个松开了牵住的手。
只有那么一点距离。
郑云龙落在后面，第三枪击中了他，他反应很快地向前扑，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阿云嘎推过了界碑。
他匍匐在地上，胃部被贯穿了。
阿云嘎转身，震惊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手里的半自动手枪是上了膛的，愤怒让他抬起它指向开枪的人，对方愣住了没有人敢行动。
他们听到他类似呜咽的喘气声，他给这个世界割伤了，绝望且委屈。
然而只一秒他便放下枪口，迅速地蹲下身，将浑身是血的郑云龙拖向自己。
他扛起他进入茫茫的南戈壁。
阿云嘎想起他心爱的马驹，他唯一值钱的财产。在他决定离开苏木前，他用弯刀割开了她的喉咙。她得了病。
不要睡、不要睡。
郑云龙的意识在一片片破碎。
怎么了？
你生病了。
放我下来。
阿云嘎让他靠在岩石上。血根本止不住。他第一次看见像太阳一样的月亮。
阿云嘎拿枪了，郑云龙朝他点点头。
我懒得动。他讲。
像在上海的一个普通周六早上，他用他的长发扎了一个可笑的辫子。
人等待三个昼夜，被野兽或者鹰鹫吃掉尸体，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
阿云嘎在他耳边唱歌。日光重叠，他昏昏欲睡。
生生不息的世界，永恒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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