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剂停工厂

做不成文学家了

【糖旻】炉心融解

1 生日快乐

他努力想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可是清晨的光还是透过灰色的云层照亮了他。身下是坚硬的长凳,他侧卧着睡得并不舒适,并因为逐渐的苏醒感觉到了秋天早上的凉意。公园里两种鸟叫声交替地响起来,像在寂静中不断规律重复的录音,它的噪声越来越响,直到彻底划破了他的睡眠,使他动作缓慢地用手支撑自己坐了起来。他的眼皮还沉沉地没有睁开,习惯性地去找自己的手机,先在口袋里摸到了碎裂的屏幕。

他一下清醒了不少,尝试按下电源键,意料之中地毫无反应。

朴智旻又搞砸了一件事。

他意识到自己的钱包和手表也丢了。于是他无法得知现在的时间,路灯微弱的昏黄光线告诉他不会超过凌晨四点。他知道自己正处于麻烦中,可他只是反应迟钝地抬起有些肿的眼,看到密集的黑色鸟群正飞过自己的头顶。他有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衬衫上散发出隔夜酒精的味道,身后的草丛中一定有自己的呕吐物。然而他醒来了。为了不面对它们,他只能仍然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呆滞地看首尔的天空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朴智旻出生于这样的秋天,枯叶安静地落在地上,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类。从离开母亲开始便一无所有,不知所措。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天亮。十月开始后四点到五点那之间的一个小时,看不见的太阳在水泥的高楼后升起。

他等了一会,公园仍是暗的,不是个好天气,直到他听见铁车金属的轮毂转动,环卫工人清扫落叶的声音越来越近。在他面前是一个狭长的上坡,天已经亮了,朴智旻知道自己会站起来的,他不能一直在这里坐下去。上了年纪的老人吃力地推着车,他必须挽起条纹衬衫的袖管,自然地起身上前帮忙。白天的朴智旻开始运作。他的银行卡、身份证、钥匙都不见了。他想到自己要给银行添麻烦、给政府添麻烦、给房东添麻烦,无法不感到窒息。他的一生已经给许多人添了麻烦,这才习惯做一个善良的人好获得生活的平衡。

这一天的寒意像是有敌意,他裸露在外的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一车垃圾很重。在他生日派对后的第二天清晨,他身无分文地在公园里,帮助一个只会釜山方言的老头,气喘吁吁地将它们拉到了城市绿肺的最高处。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朴智旻想,一边努力地试图回忆起一些釜山话,解释时却还是像一个首尔人蹩脚的模仿。

我昨天生日。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和朋友在一起,还有朋友的朋友、他不认识的面孔,在练歌房里吵吵嚷嚷地玩骰子。他意识到这是他从釜山来到首尔的第八年,久到连做梦都不会再想起以前的事。

别人问他,小伙子,你今年几岁了?

他回答,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他讲话有了新的口音,结识了许多新的关系,每一桩都是他稳定融入这里的证明。

然而老头一直带他走到警察值班岗亭的位置,他的手机在那里充上电勉强地启动起来,在几次被挂电话的失败尝试后,他还是只能打电话给自己的父母。

朴智旻握着手机嘴唇发干,听到妈妈声音的那一刻软弱得想哭。

女人问:你是谁?你是不是打错了?

他慌张地讲,我是智旻。

又被挂了电话。

她也不记得朴智旻这个人的存在,和他刚才呼叫的所有朋友一样。即使他们昨天才通过话:爸爸、妈妈、弟弟都在,一家人热闹地祝他生日快乐。

朴智旻好像这才想起了种种不该被忽略的重要细节。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碎裂的日期和时间,这时执勤警察走回来对他说,我同事没有找到你的身份证号码,你记错了吧。

他问对方:“请问今天是几号?”

“是十月十三日。”

朴智旻想:原来他还在昨天。他想去看生日当天的流星雨,却无法拒绝朋友们一起喝一杯的邀请,包厢里男男女女围成弧形,他被包围在中间,蛋糕上的蜡烛还燃着,脸上已经沾上了奶油。每个人都唱起了生日歌,父母也久违地从釜山打电话过来了,弟弟笑着唱道祝你生日快乐。他们看起来好幸福。

然后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想象没有见到的流星雨,沉默地许下一个愿望。

为他指路的老头还坐在台阶上休息,朴智旻对他说,谢谢。老头露出疑惑的神情站起来走开了。才五分钟,他也已经忘了他 。

如果朴智旻的生命曾对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产生过不可或缺的意义,那个唯一的人类也已经离开了他。从现在开始,朴智旻的存在将不会再为这个世界添加任何新的意义。

一切如他所愿,像齿轮完美地咬合,朴智旻在吹灭蜡烛后想,要是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2 害怕的事

那样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任何人都可以从朴智旻不大的房间里窥探他的生活。一张宽阔的布沙发,拉开可以变成单人床,电视机正对着床头。没有客厅,衣柜和鞋架占了几乎四分之一的面积,睡觉的时候只能把原本放在沙发前的茶几推到阳台上。走进盥洗室,梳妆台上摆放着许多物品,剃须膏和古龙水站在一起,却不显得凌乱。我们能看出这是一个爱干净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注重仪表。

在五千万韩国人口中,他一点也不像最应该被消除的那一个。

如果有人愿意关心一下朴智旻的编年史,那么这一页可能和整本书一样索然无味:2013年,朴智旻一个人从釜山来到首尔,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闵玧其,他们为了省钱开始合租。2014年初他从客厅搬入了卧室。两年后,他们分手,朴智旻又搬出来一个人住。一个月后的某个周五晚上,朴智旻只穿着一条内ku站在椅子上,终于下定决心要修房间里坏了一个星期的灯泡。

独居者都容易患上这样的拖延症,只要还有一点凑活的光亮便能得过且过:八月闷热的天气让人懒得动弹,尽管教小孩子跳舞是他喜欢的事,但这个年纪的小学生像精力充沛的小怪物,到了晚上他精疲力竭。

电风扇转动的声音让人怀疑它随时要坏了,汗水仍然沿着赤衤果的腹肌流下来。

他现在的姿势大概很滑稽,高举双臂,歪着脖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拧开灯罩四角的螺丝。他知道自己的手不正常地颤抖,因为他害怕那极小的螺丝钉被自己弄掉在地上,他将不得不开着手电筒,趴着找上半个小时。

谁来帮帮他吧。

这是朴智旻第一次意识到闵玧其真的已经离开了他。闵玧其总能奇迹般修好坏掉的家电或者抽屉,他还会用复杂的电脑软件作曲,用便宜的食材做饭,他能做到太多他永远也做不到的事。这个成熟的年zhang者的出现几乎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至少朴智旻以为自己被改变了。

但是那一颗螺丝还是掉在地上,他只能爬下梯子,吃力地去找,再爬上梯子,一个人艰难地修好它。

灯闪烁了两下,这才持续稳定地亮起来。

他原来不是一个怕黑的人,却从这一天开始害怕黑暗,终于意识到白天热闹的幻觉在夜晚就失效了。他必须一个人去面对独居生活的各种问题。他害怕一个人什么都解决不了,害怕开着电视在沙发上入睡,害怕没有人会喊他早点休息。他害怕想念闵玧其。想念会拉着他向着过去一直掉下去。

而他无法跟任何人讲这件事。

他只有闵玧其。那时朴智旻还睡在闵玧其家的客厅里,两个人刚刚一起看完一部惊  悚电影,晚上他用被子蒙着头蜷缩在地上。他不想自己显得软弱,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怕鬼,直到闵玧其进了卧室之后又出来。他犹豫地拉下被子露出毛茸茸的半个脑袋,什么都不敢多想。

他已经习惯了他期待的总是不来,害怕的总是发生。

只有那个晚上,闵玧其走过来了,蹲在他身边,拍拍他对他说,你要不要到床上一起睡。

其实我也挺害怕的,他在黑暗中说。

那曾经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现在孤独重新压垮了他。他又丧失了一点存在的勇气。我们的内心似乎都有这样一座天平,在每一件这样的小事中加减砝码,当其中那一头坠到了深渊里,另一头自然会向上升去。他会轻得像一片羽毛,直到消失不见。

这一天灯开了一夜。


3 取得联系

闵玧其住在麻浦区大兴路17号三层的一室一厅公寓里。从家到办公室通勤需要四十分钟,他早上有课,六点半起床洗漱,先挤一点牙膏在牙刷上,然后拧紧盖子,重新卷好管体的尾部。口腔溃疡似乎比昨天更严重,他却不能停止熬夜。

反应依然有些迟钝,刷牙和刮胡子的时间都比平时更久,剃须刀冰凉的刀片贴紧皮肤的时候他几乎冻得痛了一下。

闵玧其看向镜子里,均匀的泡沫被沿着下颌小心地刮干净,他的动作在靠近颈侧的地方突然停住。明亮的灯光下是他白到发青的皮肤,难以想象其下还有鲜活的动脉,但他加重了一些力气,便感觉到了它。

有血丝渗出来。

他的指节扣紧发白,僵持了一会后才放下刀片,弯下腰用浸透冷水的毛巾用力地盖住自己的脸。

和爱出去玩的朴智旻相反,他无法处理好接近人群的生活,所以每个容易绝望的早晨都是艰难的。或许他从外观上看就不太好接近,苍白的耳廓上穿着七个耳洞,每一道贯穿的伤口都暗示他体内坚硬的锐刺。这天他比往常晚一些来到办公室,发觉并没有朴智旻的身影。他问同事,你怎么把东西都堆在智旻桌上?新来没多久的青年便被他凶得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哥你不要吓我,我一直一个人坐,这里正好有一张空桌子——

如果和闵玧其相处得再久一点,他大概也会发现闵玧其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但是没有时间了,闵玧其转身就走,他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有地方出了错:门口墙上的穿衣镜碎了一角,是他以前跟朴智旻吵架的时候弄坏的;日历上画过的圈、右边写着对方的生日;手机里的短信和聊天记录……它们消失了。他匆匆闯进门徒劳地四处翻找,东西凌乱地散落在地上,成叠的钢琴谱和水电的缴费单落在一起。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没有递出去的辞呈。从首尔通往南方的车票——他一千次想过放弃,一千次苟延残喘,生活便一千零一次逼迫他。

闵玧其坐在地板上想了半天,最终从衣柜里慌张地拿出一件毛衣放在床上。

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记得朴智旻,为什么是他?

他最近常常哭泣,写不出歌的时候能一直哭到凌晨,好像他的身体也穿了个大洞,那些恶心的情绪不断地从洞里泄露出来。但他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的。难以置信。无法忍受。想要逃避。他从朴智旻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张四角卷起的便利贴。他和朴智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朴智旻一笔一划地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抄在上面。

他犹豫地打了过去,却被一秒接起,对方像是正拿着手机,叫出他名字的那一瞬语气惊愕。

闵玧其还跪坐在地上,他的呼吸几乎停住了,那毛衣在他怀里,柔软得像一只猫,他努力隐藏了语气的颤抖,告诉他:“智旻,事情不对,没有人记得你。”


4 巴别塔

如果可以,我想过每天都烂醉如泥的生活。

——朴智旻曾经开玩笑地对朋友说。他觉得自己这么想很丢人,因为闵玧其刚来首尔的时候总想干一番大事,与他相比,他只想照顾好自己人生,不给别人添麻烦,或许还想闵玧其再多喜欢自己一点。好在这样的差异并不使他们分道扬镳。闵玧其曾经有世界上最尖锐的性格,而朴智旻是世界上最小心翼翼的人,他们天造地设。吵架的时候朴智旻不会还嘴,只是选择冷战。以前闵玧其的家不大,书桌摆在房间的另一头,晚上他就侧卧在床上,看见对方戴着沉重的监听耳机坐在电脑前,黑暗的室内只亮着荧幕的光。

鼠标点击两下。窗外的雨声。咖啡杯抬起又放下。只要用手捂住耳朵,哪怕是在最喧闹的人群中,都只能听见我自己的血流涌动。每当这种时候朴智旻都会觉得自己被推得很远。他不信任言辞,却也害怕沉默。

直到闵玧其背对着他问,你在哭吗?

这句话像某种和好的咒语。他本来不想哭的,听到他这么问就想哭了。闵玧其蹲在床前揉揉他的头发,他让闵玧其再把他拉回来一点,他们便又回到了安全的位置。

他只是想多关心闵玧其一点,或许闵玧其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他们似乎都很难做到。闵玧其和朴智旻的爱情是人类最艰难的关系之一,每一句话语的重量都像一块石子,它们垒成一座高塔,每一块偏差都有可能打破平衡让它倒塌。

即使他们侥幸盖到天上,积蓄的洪水也会摧毁它。朴智旻哭得太多了。

他被闵玧其找到的时候正坐在花坛沿上,手肘支在腿上,脸埋在手掌中。闵玧其又问他,你在哭吗。

他闻言抬起头来,只是眼睛发红,他摘掉了隐形眼镜,用力眯眼才能看清对方的样子。时间接近正午,雨前潮湿的水汽停住了没有降下,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鸟,其实是风把废弃的塑料袋吹到了树冠上方。闵玧其居高临下地把手中的外套递给他,他摇头,告诉他,我现在闻起来很臭。

没关系,反正是你送我的衣服。闵玧其耸耸肩。

他讲话的时候仍然是不留情面的,但他随即带朴智旻去买食物和水,证明他确实是一个细心善良的前男友。闵玧其一言不发地掏出钱包在柜台前买了泡面还有烧酒。他的脸色不好,像是昨天晚上加班又枯坐了一夜,指甲缝上有他自己啃出来的血肉模糊的伤口,然后他转身将温热的玻璃瓶递到朴智旻手里。后者有些茫然地接下来,这才又想到要哭。

闵玧其知道他想要什么。这时他捏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像一个真正的同事、朋友、哥哥,唯独不能再做一次他的爱人。

你今天没课吗?朴智旻问。

不上了。他简略地答道,好像他可以和朴智旻一起消失。

闵玧其要钱,既教钢琴又兼职网店编曲,更穷的时候还兼职场地音控,一天只睡五个小时,活到现在是个精疲力竭的奇迹。

于是他给自己放了这样一天糟糕的假,和朴智旻像五年前一样坐在便利店里吃午饭。

巨大的落地玻璃隔绝了街道、行人和乌云,两个外地来的年轻人,玻璃外的一切都抗拒他们。

闵玧其絮絮叨叨地讲他从醒来开始经历的不寻常的一切。朴智旻也向他回忆他能记得起来的所有细节。昨天有智妍、罗德和他的男朋友……闵玧其大概听过一两个名字,他们交换的信息大多数毫无价值,重要的是流星和神秘的愿望。朴智旻被给予重来一次的机会。

两人之间很久没发生过这么长段的话,一个人生活的时间久了,世界仿佛变得越来越沉默,又或者是他自己变得越来越安静。闵玧其原来做的音乐很吵闹,和他本人一样难以驯服。他十八岁的时候为了音乐来到首尔,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参加过一些练习生选拔,公司都不令人满意。2016年,他又因为顶撞上司丢了录音师工作,无奈之下接受了朴智旻帮他介绍的在现在这家机构里教钢琴的工作,和对方做了同事。没有人能想到曾经赤裸相见的爱人能这样普通地相处,他们的关系既然不能被昭之于众,结束后便能像没发生过一样。

闵玧其和朴智旻大概是从这时候开始意识到他们想要的生活其实都构筑不起来,不可逆的变化已经发生。他们每周一、四、五都能在走廊里相遇,像手表的指针一样稳定,或是监护仪上垂死的心跳。

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像现在相隔一个座位坐在便利店里一样安全。

他们每天的对话变成了一样的机械重复:

“早上好。”

“早上好。“

“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5 生活的意义

言辞的所指是在某一刻碎片化的,像被骤然推倒的积木,它们散落一地,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朴智旻和闵玧其并肩走在马路上,因为害怕下雨加快了脚步。风吹乱头发,一些酒精还留在唇舌间,一致的步调各怀心事。他们要去哪里?

对朴智旻来说“回家”是个模棱两可的词语。过去闵玧其的家就是朴智旻的家,现在家是一个步行无法到达的远处。他在想家。他在釜山住了十几年,依然没见过海,只是很久以前有人告诉他穿过城镇,继续向北就能到达城市的尽头。想象中的沙砾闪着金灿灿的光,海面和天空一样湛蓝。在他幼儿园的画作中海水中长着和街道一样的电线杆,灰色的水泥柱整齐地站立。他数着首尔窄路两边连接黑色电缆的高塔,和他的家一模一样。

闵玧其给朴智旻写了歌,可是他永远也不会给他听了。搬走前对方说,算了吧,他便假装从来没有记得过这个约定。他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掏出来了,问你喜不喜欢呀,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点不在乎,他就会把它丢在地上,摊手说没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朴智旻知道,一定会感到内疚,而他不会给任何人同情自己的机会。于是豁开的洞一直生长着,直到耗尽他:他再也写不出歌了。他要回去了,就像来时一样。

之前我们说到,人与人之间即使用同一种语言能做到的互通也极其有限。每一件重要的小事构成了我们存在的意义,然而对一个人重要的事并不总是对另一个人也重要。先别说互相理解这些意义是困难的,在此之前还有更要紧的问题:我们难道有资格要求他人理解吗?又怎么保证这不是在将对准自己的刀刃交到对方手中?

正如闵玧其不敢告诉朴智旻他为了一首歌付出了可笑的精力,朴智旻在此刻也不敢告诉闵玧其自己有多害怕对方在今天结束前也忘了他。为了避免他真正、彻底地消失,我们只好拿出纸笔暂时记录下这些说不出口的意义。如果让他自己来写,第一行肯定会写:

I. 家人

朴智旻是会把自己与家人的合照放在钱包里的那种人。

他有幸福的家庭,父母的工作都忙,不妨碍他们爱他。直到三岁时弟弟出生,他才有些许危机感。据朴智旻的母亲回忆,有一段时间他在托儿所的表现很不好,他在课堂上大哭实在打扰到了同班的其他同学,好在他后来很快适应了新成员的到来,变得安静起来。如果足够“懂事”,作为奖励,他还会被允许骑在父亲肩上玩一会。

即使成年后很久,他还会梦到这段时间的记忆。这一年夏天他六岁,一家人去爬山,弟弟走不动了,爸爸就让弟弟骑在自己肩上,他们走得很快,朴智旻抛下了跟着他的妈妈,想要赶上前面的人。

但是他的肌肉突然失去了力气,肺在大口的呼吸中剧痛。他想,叫住他,可是他张了张嘴,还是很安静。只有蝉的尖叫。外面的声音全灌进他的身体,里面的声音却一滴也倒不去外面。

朴智旻被绊了一下,向前扑倒,往下滑了好几级台阶。好像有点摔懵了,甚至没有哭喊。

为什么哥哥不能哭呢?他想当弟弟。

为什么男孩子不能哭呢?他想当女孩子。

为什么男孩子不能喜欢男孩子?

“你以前明明喜欢踢足球。你还想当警察。为什么变了?”爸爸问道。

“别哭啦。自己站起来。”

他用手背揉一揉眼角,慢腾腾地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手肘上的皮肉被蹭掉一大块,是六岁以来从未感受过的疼。梦里十个路人经过,都没有看他一眼。

或许父亲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但他知道他爱他,这就更令人难过:爱与理解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在现实的记忆中,男人听到背后的惊呼立即停下,放下弟弟转过身,他小声地解释,没关系的,不疼,没关系。而爸爸一抱他,他还是委屈得呜咽起来。

明明这才是他想要的啊。

他想要的注意和关心,从来都不轻而易得,而是必须付出代价努力去求。

下山的时候换成爸爸背着他,妈妈牵着弟弟。朴智旻好像从这之后变得经常跌跌撞撞。

即使成年后很久,家人的爱依然被他和流血的手肘联系在一起。

 

II. 舞蹈

第一次跳舞的感觉是奇妙的,朴智旻在小学六年级终于发现了自己擅长的事,从此人生最幸福的时刻都和跳舞有关。全部生命都一无所有地出生,所谓知识、尊严、意义、幸存的理由等等,都是在这个奇点后的外部所得,在此从零到有的过程中人类体会到的满足感,被他称为幸福。

这么说可能令人难过,仿佛朴智旻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拥有的都是向世界借来的。然而手心出汗、心跳加快、肾上腺素——在跳跃而起的短暂几秒,他专心地控制身体的每一寸肌肉,确实只感受到了纯粹的幸福。跳舞帮助他忘记此刻之外的一切,忘记借来的一瞬还需要代价偿还。

艺术大学平安夜公演的服装很薄,学生们还得光着脚上台,在后台他冷得发抖,灯光一亮起来便全感觉不到了。十五分钟前他借着上厕所的时间出来见了闵玧其。他被那个男人亲吻了,同时闻到对方颈侧浓烈的古龙水香味,侵入自己的口腔。没有一个同学知道他们的练习虫、优秀学生、现代舞首席在杂物间里和一个辍学的坏男人接吻。带着罪恶感的快乐残留在他鼓动的心脏上,一直延伸入舞台。追光灯照向领舞的位置,白色的亮光像第二个太阳,他幻想了不存在的高温。

对艺术的热爱当然不全是美好的,就像闵玧其创作的过程中总包含着妊娠一般的痛苦。朴智旻也说谎了。他连最擅长的事也可以搞砸。起跳、跌落、撑起、起跳、跌落、撑起……努力了一千遍依然不能保证平稳地站立。午夜练习室的灯光是冰冷的,相对的镜面中映出朴智旻的无数个影子,无数遍重复红肿的双眼、膝盖上的淤青、脚后跟的创可贴。

然后它们都在炽热的白色中融解了。

深冬的大雪、观众的称赞、卧室中安慰的轻吻;闵玧其骗他说自己有事不会来,却戴着厚长的围巾出现在前排的座位上,笑着用口型对惊讶到说不出话的他喊:park-ji-min-pa-bo—

黑洞洞的台下对准他,而他的幸福在眼前展开。魔法的铃声响起,舞蹈变成了他,真正的朴智旻消失了。

 

III. 悬崖

这一天已经进入了凌晨。

时间接近两点,道路上灯火通明,尽管没有一个人经过。每年十月过后天气便一直冷下去,会叫的虫都死光了,远处偶尔传来引擎的轰鸣。

他们分手的场景不太舒适。朴智旻的体温接近三十八摄氏度,薄汗闷在蓬松的头发里,还是冷得发抖。他沿路走得很慢,低声叫自己的猫的名字——一只已经第二次失踪的三花——没有回应。

闵玧其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点燃的火星不礼貌地掉在水泥地上,烟味很快被风吹散,而这是他戒烟的第二个星期。

脚步声停住了,发热的脑袋不甚清醒,他一度撑着胃弯腰想吐,被闵玧其拉起来。因为对方似乎有话要说,他没有立即甩开他,几乎僵住了。

直觉比思考先意识到了危险,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地大喊:不管是什么,不要说出来。

朴智旻低头看地上的重叠的模糊影子,金黄的边缘像扭曲的光穿过浓稠的水。

而闵玧其苍白的手指贴着他的后颈,叹气似的话音已经传进了他耳朵里:别养了。你今天去医院的时候,我开的窗户,一打开它就钻出去了。

他明明让他好好看住它。

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比朴智旻的难过更强烈。他讨厌忍不住发火的自己,身体像从高处被推下,不受控制的失重令人恶心,所有被压抑的不善良的情绪都漏出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他什么都不告诉他。他辞掉了录音棚的工作,过了一个月还瞒着他。他回过家里又被他爸打出来,露出淤青才被他发现。他还不知道他省钱戒烟,一个人打着很多工,每天累得快死了。

“它自己想逃。狗崽子不喜欢这个家,它讨厌我。”刻薄的话还没说完,被另一个人推开,“也讨厌你。”

分手的对白在轮回中永恒重复,像一场阻止不了的噩梦,朴智旻听见自己朝着他提高了音量,然后转身。

“闵玧其,我也讨厌你。”

你看这个男人多么狼狈,他根本不忍心再多看他一眼。闵玧其站在马路当中,人行道尽头红灯亮起,光不能及的地方都是深渊,再向前一步就跌下去,而他救不了他。他们就要死了。

刺眼的远光灯照过来,闵玧其同时将身前的人向后拉了一把,应该无人的街道有车从身前驶过,他被吓了一跳,心跳如雷。然而他的猫仍然表情憎恶地回头看他,仿佛刚才差点被撞死的不是自己。

闵玧其或许是朴智旻各种意义上的第一次:第一次爱人、第一次深吻、第一次成人礼、第一次酩酊大醉。但是总有一天朴智旻也会第一次向对方证明他不再是十八岁第一次来到首尔的样子。

高处的路灯最终停止了闪烁,闵玧其闭上眼睛,听见它噗呲一声暗下来,彻底坏掉了。

 

6 蠕虫

其实朴智旻和闵玧其都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流星雨,成群的蜻蜓在低空乱撞。雨下起来,什么都不会看见。

如果读者点开这篇文章期待看到一个爱情故事,恐怕要失望了。这只是一份人类观赏价值的研究报告,用以展示他们的人生、说明故事何以演变成今天这个地步:轻轨车厢里闵玧其倚着门半梦半醒,发烫的手机仍被攥在手里;朴智旻抓着扶手安静地看站立,等他下了车,这里的老人、孕妇、聊天的情侣、尖叫的小孩都不会再记得他。

他垂下视线注视对方漆黑的发旋,猛然觉得这两年间自己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列车停下再驶动,闵玧其从缺乏睡眠的梦中睁开眼,露出几秒茫然的表情。

“刚才金室长一直打电话给你,你都没有接。”

对方低头看了一眼,像反应了一会,低声地讲:“我忘记请假了。”

闵玧其要辞职了,从首尔到大邱坐ktx最快只要两个小时,但是他得开车回去,经过京畿和庆尚北道向南。不再在乎的事情有很多,行李很少。

朴智旻在铁轨隆隆的噪音中问,不打算回来了吗?暴雨便随之落下来。

不会回来了。哥哥去服兵役了,妈妈身体不太好。前天收拾租了五年的屋子,扔掉两大箱废物,闵玧其已经不剩什么了。他不能弹钢琴、也不能再创作,深夜坐在电脑前,脑子只有一片空白,雨声像蠕虫一样钻进他的脑袋。那样东西抛弃了他。母亲在电话里哭,他做不到道歉。

——在首尔过得累就回大邱吧,你爸托朋友给你在银行找一个工作。我不想去银行工作。纠缠的虫在剧痛中爬行。没有前路了,你必须同妈妈和解,回到来的地方去。

到站刹车,呲的一声尖啸。他终于告诉朴智旻他要走了。他那么难过地看着他。

而闵玧其努力凝视,也只能忘记越来越多的事。

“猫。”出站后朴智旻在大雨中发现了什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跟着那身影追上去。雨下得太大了,闵玧其想叫住对方,没有被理会。

打伞的行人撞到了朴智旻,路面太滑,他又不小心摔倒了。路人只是瞟了他一眼,随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前。

朴智旻坐在地上,全身都湿透了,难得地没有觉得丢人,他消失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没有人会记得发生过什么。他只是有点沮丧,三种花色的公猫代表着奇迹,他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他走丢的小家伙。

闵玧其只好扶起他,带回去洗澡上药。朴智旻穿着一件白色T恤坐在他的床边上,潮湿的头发闻起来像肥皂和热水。他问他把镜子换掉了吗,他也回答不上来,记忆像隔着蒸汽模糊不清。

你还记得什么?

对方的小腿前侧蹭破了皮,闵玧其尽量轻地在伤口处涂上紫色的药水。他想起第一次约会朴智旻就冒着雨迟到了,在门口仔细地卷起折伞,做什么事都慢腾腾的,像一只湿漉漉委屈的小动物。

那是一个他意识到自己是凡人的刺痛时刻。不是父亲眼里的毒种,也不是朋友眼里的疯子天才,只是一个陷入爱情的普通人。

朴智旻是釜山男子汉,也是他的小朋友。

他赤脚踩在地上,因为疼向后缩了一下,被闵玧其抓住脚踝。

这是闵玧其的秘密。

他一直跪坐在地板上,离开家的时候他曾经告诉自己不能一直在废物堆里坐下去。他也不想让父亲失望,让妈妈哭。

不想放弃一切和朴智旻。

他想活下去。

可是没有消失的便利贴也湿透了,圆珠笔印记被水晕开,闵玧其没有办法,仍然拿起笔试图在背面记下一些线索,却写不出一个字。

记忆从后往前消失。如果所有崩塌过的、丢掉过的、痛哭过的都能够逆时针还原,他们就能回到存在以前的起点,在那里一切都预先发生,一切也就预先被原谅了。

闵玧其不再记得他们分手的理由、不再记得为什么吵架。而朴智旻会知道闵玧其绝望地爱他。

他看着闵玧其手臂上被玻璃划伤过的疤痕,问他,痛吗?

痛。因为他不能从里到外坚硬,像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像手指抠进溃烂的肉。

他知道自己失败,到头来仍没有逃出去,所以垂下手,低头将脸埋在朴智旻的膝上。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厚重的窗帘再也挡不住身后的天光,坐着的人俯下身把他搂在怀里。

 

7 生活的意义(续)

IV 水下

生活并非都是坎坷,快乐的片段也有很多。香槟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雨后空气闻起来像切割过的青草。薄荷糖大小的白色药片快速溶化。

卧室里闵玧其放松地向后倒在床上,朴智旻凑过来吻他,将口腔里一半的苦味卷走。心跳变慢,呼吸轻缓,没有xing欲。

安静。

朴智旻将手边剩下的香槟统统倒在了床单上。

他是在认识闵玧其之后才学会的饮酒,这是除了跳舞以外他第二件擅长的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会偷偷撬开柜子里闵玧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倒入冰块里。

它们和医生开给闵玧其的小袋子一样,可以摆平人类的焦虑,消除内心的恐惧。

它是勇气。帮他选择不能选择之事。

朴智旻的全身泡在热水里,粘稠的水缠绕他。水龙头忘记拧紧,水漫出了瓷砖,他深吸一口气沉下去,折射的光线漂浮在他的脸上——

他尽量回想快乐的时光。秋天闵玧其枕在他的腹部,他们一起用老旧的松下CD机听Epik High的歌。

他将打印出来的拍立得一张张按时间顺序排列,整理成相册。

苍白肤色的人说朴智旻的音色好听,要写只有他能唱的歌,随后又小声说了什么荤话,笑起来胸腔震动。

——他像水下的金鱼一样安静。阿普唑仑和酒精很快产生了反应,氧气变得稀薄,但他没有力气坐起来。

直到闵玧其回到家急匆匆地闯入将他拉起来,他像终于穿过了漆黑的漫长隧道。

他一直记得这一件差点溺死在浴缸里的事。闵玧其用力地抱着他,对他说没事了。

“会没事的,雨已经停了。”在昏暗的室内耳边的声音对他说。

朴智旻觉得自己很轻,又像沉在水下,费着力才能听清他,可是闵玧其还惦记着要看星星。严格来讲那只是明亮而短暂的宇宙碎片。他相信转瞬即逝的偶然之物和亘古不变的神佛一样具有实现愿望的力量,即使朴智旻没想好自己的希望是什么,它总是存在,无论是生还是死。

这幢楼是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他们住在三楼,四周的贴得很近的水泥建筑挡住了视线,得去顶楼才能看见地球的穹顶。太快要落山了,剩下的时间不多。

选择,他对自己说。他要到上面去。

 

V 朋友A的证词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答“为什么是闵玧其”这个问题。

虽然他们的感情中存在重重困阻,但他们始终无法分开,同时,在旁人眼里他们都是异常的。

制作人A第一次听说闵玧其有男朋友,不知道先惊讶于他有对象,还是对象是个同性。刚认识朴智旻的时候他的肤色比现在深一些,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个梨涡。那一年闵玧其也才二十出头,他们相约到大学里打篮球,刚下班朴智旻就在工作室楼下等他们。

因为刚过初雪,朴智旻穿得很厚,仰起的脸看上去更小,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闵——玧——其——”

被大声叫到名字的人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不耐烦地讲,知道啦,马上。

他的这位朋友在他眼里符合天才的所有疯狂特质:热爱艺术、离经叛道。但是他很努力,甚至比谁都努力地工作。

朴智旻跟着他沿着积雪的路一起走,间隔不远不近,就像一对普通朋友,时不时轻松说笑。那时还没有人知道付出了一切究竟能换来什么、相爱的终点指向何处。

其实他们都是勤奋的人,朋友A可以证明。直到道路的尽头没入黑暗以前,没有人不曾用力地尝试过。

 

8 燃烧

向上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因为是工作时间,楼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公寓的顶部构造特殊,不是涂成绿色的平台,而是仿照欧式建筑的拱顶,最高处的窗是弧形的,外部的窗台有两三个人宽。

以前这幢楼有人要跳楼,最后应该是没跳下去。他看到有人拍的照片,他在透明玻璃后面站了五个小时。

那窗被锁住了,他打不开。

他们只有从六楼的阳台踩着栏杆爬上去。药物作用下醉酒的闵玧其显然不如以前翻墙逃课的时候动作灵敏,姿势看起来有些吃力。他决定先坐稳后,再拉着朴智旻上去。

暴雨后的天空是粉红色的。

由于日落和悬浮的水滴,阳光中的红色波段折射形成满天红光。在这罕见的壮丽中朴智旻悬在半空中,高层的风在耳边呼啸。

他的手心出汗了,用力地扒着窗台,因为害怕滑落,注意力更不能集中。

然后闵玧其松开一只保持自己平衡的手抓住了他,像无数次拯救他的场景一样。

他借力爬上去,终于得以和对方并排坐在那窄边上,再次和解。上下左右没有任何遮挡,一放手就会摔死。朴智旻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便问身边的人:“你怕高吗?”

于是闵玧其也低头看。两个刚下课的女高中生发现了他们,其中一个举起手机拍照,立即被另一个拉走了。他想,他们大概会引起更多的人围观,就像他沉默地在楼顶等了五个小时的邻居。

层层的人群像折断脖子一样仰起头看,没有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选择。

朴智旻和闵玧其的身后有窗,但是那窗关死了。

——这从来不是一道开放问题,大多数时候他们能选择的只有是,或者放弃。

太高了,双足悬空着,撑着水泥沿的手臂不自觉发抖,闵玧其骂了句脏话后说,刚才我觉得自己掉下去了。

——就像闵玧其臆想回到大邱能够恢复他的生活,然而大邱也不是属于他的地方;就像对于一个为了他人而活的好人,当外部的意义都消失时,他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来自地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嘈杂,他们都像蝼蚁一样小,闵玧其一句也听不清,只觉得烦躁。他想起自己被烧死的梦。他在床上浇满汽油,扔下打火机,火焰安定地噼啪作响,最终盖过他脑海里的声音。那就是他希望的世界吗?

他不想再被任何人伤害,也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

朴智旻陪着他花了很久的时间,俯瞰首尔一片绿色的屋顶,天空像点燃的烟头。

他们坐在窗前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巨大的、紫色的落日沉入红色的城市中,背后的汗都被风吹干了。

朴智旻突然说,说不定这就是一场梦。我跳下去,梦就醒了。

他好像在背景音中听见了消防车的警笛,有人在尖叫。

这时候闵玧其也开始忘记他了,再过一会他可能连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都记不起来。他们相爱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消退。枯叶。电话号码。小猫。010-4202-82——雪白的脖颈。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和这个人一起跳下去。

只要抓住他的手,像他救起他。

“他们在说什么?”朴智旻问。

“祝你生日快乐。”

朴智旻在闭上眼睛之前看见了流星。在末日般的红霞中它闪烁着向地面坠落,缓慢地裹挟着巨大的轰鸣声,留下他眼里的飞机云。

他醉得头痛,像想到了什么,去拉闵玧其的手。

一切的愿望都能实现,像齿轮完美地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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